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&esp;&esp;九月下旬听说半农搬了房子,是严幾道的旧居,我便跑去一看,承半农领了我去看他很好的客室,书斋,以及花园假山之后,再回到客室来喝茶,他拿出一包原稿,先叫我看,再叫我做序。
虽然我刚在看《日知录》,“人之患在好为人序”
这句话还热辣辣地记在心里,而且也实实在在地觉得序之难做,但是我立即答应了,因为老朋友的命令不好违背,半农的书要我做序我总肯做,只要书里边所说是我有点懂的。
&esp;&esp;这回的书却不是半农自己的,乃是他的大女公子从法文译出的一本朝鲜童话集。
对于故事歌谣我本来也有点儿喜欢,不过最初的兴趣是在民俗学的一方面,因为那时我所读的三字经是两本安特路阑所著的《神话仪式与宗教》,不免受了他的许多影响。
近来在文学史的一方面感到一点兴趣,觉得这是文学的前史时期的残存物,多少可以供我们作想象的依据。
我在《冰雪小品选序》上说过,“我想古今文艺的变迁曾有两个大时期,一是集团的,一是个人的,普通文学史上所记大都是后期的事,但有些上代的遗留如歌谣等,也还能藉以推知前期的面影的百一。
在美术上便比较地看得明白,绘画完全个人化了,雕塑也稍有变动,至于建筑,音乐,美术工艺如瓷器等,都保存着原始的迹象,还是民族的集团的而非个人的艺术,所寻求表示的也是传统的而非独创的美。”
民间师徒传授的制度最能保存此类民族的艺术之精神,学子太炎先生亡命日本东京,常为日本人书《孟子》一段曰,“逢蒙学射于羿,尽羿之道,思天下惟羿为愈己,于是杀羿,”
可以说是中国知识阶级对于日本的最普通的感想,正如新希腊人之对于西欧的列强一样。
诗人摆伦曾经为了希腊独立战争不惜自己的身命,勃阑特思博士数年前在所著《希腊》一书中深悼古国之衰颓,归罪于英法二国的阴谋,然而于事何济,事实上希腊还是在半属国的状态,此不过表示天壤间尚有识者,不肯否认其文化上之负债,与一般古典学者共尽其涓埃之力而已。
埃及亚剌伯印度希腊中国,都有同一的使命与运命,似乎不是新奇的偶然。
日本之于德意志可以说是有杀羿的意味,对于中国仿佛只是暴发人家子弟捣毁多年的饼师老铺,这里发卖的糖烧饼虽然也会吃坏了胃,养成疳积,但一方面得到的滋养原来也当不少罢。
捣毁饼店是一事实,暴发子弟与饼师的关系也是一事实,在人智未进的现在两账只能分算,虽然这样办已经不是很容易的事。
在平壤仁川沈阳锦州大暴动之后,来检点日韩的艺术文化,加以了解与赏识,这在热血的青年们恐怕有点难能亦未可知,但是我想这是我们所应当努力的。
&esp;&esp;这册朝鲜童话集内共二十篇,都是很有意思的故事,给儿童看可以消遣,大人看了可以从其中得好些研究比较的资料。
据半农说原本是俄人编述的,后来译成法文,这回由刘育厚女士以她在巴黎本场学来的法文及家学渊源的汉文,把它译出,又经过半农的校订,译文的善美是我觉得可以保证的。
但是我看了此书,不免发生感慨,想起十三四年前到西板桥大街去看半农的时候,这位小惠姑娘实在还小得很哩,恐怕兴趣还只在吃糖,虽然现在或者也还可以有这兴趣,但总之已大有改变,如这译述即是其一,这仿佛只是几眼的中间的事,那么我们老辈又怎么能不老朽呢?半农虽没有长什么胡子,英气也始终不衰,年纪却总和我一样地增加了,回过头去看看,后生可畏原也是可喜,但对于我们自己却不能不有尚须努力之感焉耳。
&esp;&esp;民国二十年十月二十日,于北平苦雨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