&esp;&esp;杜浒却对她的要求置若罔闻,说:“两间。”挑了两间朝向好的,问徐伯:“多少钱?”
&esp;&esp;那两间房子里尘灰满地,胡乱堆着些粗重的家什。徐伯让小厮叫了个砖匠,将房间里的散碎垃圾清理干净,又挨墙砌了两个实心炕。最后,徐伯又让小厮到胡同里的邻居家转了一圈,低价买来两床多余的被褥,一并铺在炕上。
&esp;&esp;胡同便是蒙古话里的“水井”。蒙古人逐水草而居,这个习惯也在大都城保留了下来。大都虽然气候干燥,但城内贯穿着河流和湖泊,水渠和水井也比比皆是。围绕着水源而建立的小居民区,周围环绕着的窄小巷道,便叫做“胡同”。胡同里有深宅大院,但更多的是矮小简陋的平民居所。太平药铺所在的胡同,便是一个汉人聚居区。
&esp;&esp;住得近的家家户户平时相互熟络,由于徐伯已经在这里住了不少时候,药铺颇有口碑,附近的邻里倒也不怎么歧视南人。很快大家就都知道搬来了新住户,有几家便出来和他们打招呼。其中一个笑眯眯的妇人还塞给奉书一个熟鸡蛋,当做见面礼。
&esp;&esp;杜浒连声称谢,又请徐伯记下整治房间的钱,将来慢慢全都还清。
&esp;&esp;奉书见那砖匠捧走了一大串钱作工费,知道这钱终究要着落在杜浒身上,忍不住又是心疼,悄悄跟杜浒提意见:“师父,你干嘛租下两间房?只租一间不行吗?”
&esp;&esp;杜浒一愣,随即笑道:“你也不看看,这房间才多大?只一间小屋子,只怕没几天就憋闷死你。”
&esp;&esp;“我……我不会闷的啊。再说,少租一间房,租金能少一半呢。这样一个月下来……”
&esp;&esp;杜浒一面铺床,一面笑道:“小财迷!谁教你的这般精打细算!天天跟别人挤一个屋子睡,你受得了?”
&esp;&esp;奉书帮他把床单拉平,“当然受得了。咱们这一路上,借宿住店的时候,也都是一个屋子啊。”
&esp;&esp;“那是权宜之计,能一样吗?哼,你现在这个头蹿的多快,竹笋似的,恨不得一个月一寸,你也不看看这间屋子多小,养得下吗?”
&esp;&esp;“挤一挤有什么,我过去流浪的时候,天天和伙伴们挤在一起睡。再说,我又不是盆花儿,哪用得着天天养屋子里?”
&esp;&esp;“我睡觉打鼾,吵死你。”
&esp;&esp;“我早就习惯了啊,没事的。”
&esp;&esp;杜浒见她还是茫然不解,又好气又好笑,放下手中的褥子,用手指头点了点她额头,“你专跟我作对是不是?你还是相府小姐呢,能就这么不讲究?街坊邻里都知道你不是我亲闺女,现在你还小,等过一阵,再挤着住,能没闲话?你还要不要名声了?”
&esp;&esp;奉书反而被他说得更摸不着头脑了,心中有些不满。杜浒每每提醒她的身份,用相府小姐的标准要求她时,她都觉得他是故意和自己生分。何况这一次,他的顾虑简直莫名其妙。省吃俭用,何错之有,难道邻居们会觉得杜浒虐待小孩,有钱舍不得花?这也有些管太宽了吧。
&esp;&esp;杜浒不再跟她解释,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:“好啦,就这么定了。我说两间就两间,你不嫌地方小,我还嫌呢。”
&esp;&esp;原来是他自己嫌挤。奉书于是只好点头,“那,是不是挺贵的?需不需要我也……我也去找点活干?”
&esp;&esp;杜浒笑道:“你不用给我省钱,我心里有数。大都城现在地广人稀,房价也便宜得要命。我就算是干些卖力气的低贱活儿,一个闺女还是养得起的。”
&esp;&esp;他环顾着初具雏形的简陋房屋,又自嘲地笑笑,“只可惜,不能让你住得再奢遮些啦。想当年,杜浒好歹也是个一掷千金的阔少,就连跟随丞相逃命的时候,腰里也时刻缠着百两银子。现在居然落得一穷二白,斤斤计较,还真有些不适应,哈哈!”
&esp;&esp;奉书却很喜欢这里。她过去数年间奔波流浪,小时候的奢侈日子到底是怎么过的,现在已经忘得差不多了。眼前的小屋、木门、灰墙、粗木家什,却带给她一些久违的家的感觉。
&esp;&esp;杜浒铺好了床铺,又寻了些散碎木板,借了锤子钉子,在院子里铺开,叮叮当当地开始打柜子。奉书则跑到仓库里,找来几把藤椅,用湿布擦干净了,大的那把摆在杜浒的房间里,小的摆在自己的房间里。然后她又投了投那块布,将房间各处拭抹干净了。
&esp;&esp;拿来的枕头一共有三个。她往两人的炕上各放了一个枕头,想了想,自己悄悄把身为他人役,心随万里驰
&esp;&esp;lt;scriptgt;&esp;&esp;“太平药铺”的生意不算兴旺,也不算冷清,每天稀稀拉拉的也有四五十个客人,大部分是汉人,却也有不少蒙古人和回人。徐伯说,城里虽有蒙医、回医为本族人诊治,但开出药方来,病人家多半也会到汉人药铺里抓药。因为蒙古人是不开药铺的,他们大多数在皇宫、军队、官府供职。而回回人善于经商,则多半被委派以收税、财务方面的官职。
&esp;&esp;奉书没几天就和药铺里的几个人混熟了。徐伯的妻子儿女都葬在浙江。他说那时候他正在外地收药,等回了家,便只看到一片烧焦的废墟,以及一堆残缺的骨殖,是好心的邻居帮忙收集起来的。他抄起家伙,要去找做了孽的蒙古军队拼命,却被一个小小的十夫长捉住,打折了腿。
&esp;&esp;现在他雇了一个耳聋眼花的老仆妇,三天来一次,马马虎虎地做些洗衣、缝补之类的活计,奉书叫她全婆婆。他还收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学徒,便是当日出门迎接他们的小厮,教些收药看药、买卖记账之类的能耐,也使唤他做些杂活重活。这个小学徒,奉书叫他小六哥。小六哥人挺机灵,就是不太勤快,做活时每每偷懒,徐伯便生起气来,骂他小兔崽子,有时候还会拿扫帚打他。当然徐伯年纪大了,又走不动路,也从没打得太重过。
&esp;&esp;可是徐伯打归打,骂归骂,有时候闲下来,却会坐在竹椅上,拉着小六哥的手,泪汪汪地跟他叙说他的几个师兄师姐——也就是徐伯死去的儿子女儿——是多么乖巧懂事,说自己如今孤身一人,收一个学徒,那是要当亲儿子看待,将来要传授衣钵的。小六哥也被他说得哀伤了,连连称是,第二天干活便会格外卖力些,不过也仅限于第二天而已。
&esp;&esp;奉书心里想:“小六哥也是徒弟,我也是徒弟。我这个徒弟做的,可比他舒服多啦。师父和徐伯一样,如今也是孤身一人,是不是也把我当亲闺女待?”
&esp;&esp;尽管他从没说过这样的话,但奉书觉得一定是的。杜浒每日早出晚归,回来时多半都会累得说不出话,在炕上瘫一阵子,才慢慢能够活动手足,从怀里掏出一个浸满汗水的小布袋,哗啦一声扔给奉书,“数一半钱给徐伯,剩下的给我藏柜子里去,少一个子儿,回头我管你要。”
&esp;&esp;他每天带回来的钱有多有少。除了钱,偶尔还会带回一两本旧书,放在奉书房里,让她不至于丢掉肚里的墨水。有时他还会买回几个鸡蛋,或是几两肉,请全婆婆炖出来,加在她的晚饭里。
&esp;&esp;奉书一面狼吞虎咽,一面问:“师父,你不吃肉?”
&esp;&esp;杜浒慢条斯理地啃着炊饼就咸菜,说:“工地里管一顿饭,我白天已经吃够了。”
&esp;&esp;“真的?你白天也有肉吃?”
&esp;&esp;“食不言寝不语,赶紧吃,吃完还有功课,别想偷懒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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