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&esp;&esp;那时,母亲刚满裴月珍20岁,肚子里怀着三个月大的冯笑笑。
&esp;&esp;冯笑笑摸摸自己这具肉身的肚子,惊诧的想,肚子里这个是谁?她已经是裴月珍了,那冯笑笑是谁?
&esp;&esp;细思极恐,她一颗心跳的乱七八糟,冷汗直流。
&esp;&esp;她脚有些软,不知怎么走回了加护病房。
外婆正趴在父亲身上嚎啕大哭,嘴里念念有词,你就这么去了,让我女儿以后怎么办啊?你让她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?你不能死啊,你不能死啊~~
&esp;&esp;老一辈的人哭丧起来犹如唱歌,一首悠长悲伤的咏叹调,但不免有些滑稽。
&esp;&esp;看着父亲的冷冰冰的遗容,她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——酸酸涩涩的,却丝毫没有真实感。
&esp;&esp;她这才发现外公也在,他同样显得年轻健壮,外公扶住冯笑笑,絮絮叨叨说了一些话。
说冯建业是为国牺牲的,是人民的英雄,你要感到骄傲。
别太难过了,肚子里还有孩子。
&esp;&esp;外公是当兵出身,说话永远是主旋律的调子。
他此时眼睛红红的,明显刚刚哭过,也许是在她们来之前。
&esp;&esp;整个病房,只有冯笑笑哭不出来。
&esp;&esp;父亲已死这个事实,对别人而言,是晴天霹雳,对她而言,不过是个寻常不过的事实。
&esp;&esp;这是1984年的宁城,陌生的就像另一个城市,熟悉的外公外婆则变成两个中年陌生人,他们此时不过40出头,而不是风烛残年的70多岁,生命力旺盛的犹如正午的太阳。
&esp;&esp;上一世,她是冯笑笑,一个32岁的初中老师,生活在物质富裕的2016年。
但现在,她成了32年前的母亲——20岁的裴月珍,肚子里还怀着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胎儿。
&esp;&esp;在似梦似幻的不真实感中,冯笑笑眼睁睁的看着父亲被人盖上了白布。
&esp;&esp;
&esp;&esp;在冯建业的追悼会上,冯笑笑见到了她熟悉又陌生的家人们。
爷爷奶奶、大伯、小叔和小姑从宁城外一百多公里的冯家村赶来——那里是父亲的家乡,他们一见到她,就抱着哭作了一团,唯有她挤不出一滴眼泪。
&esp;&esp;外公和大舅请了假,在追悼会上忙前忙后。
&esp;&esp;所有人都比冯笑笑印象中年轻了三十多岁,爷爷奶奶、外公外婆不过是四十多岁的年纪,一头漆黑的头发里偶尔藏着几根银丝,脸上的皮肤有弹性有光泽,腿脚利索。
&esp;&esp;大舅和大伯是二十五六岁,他们的中年啤酒肚和秃顶消失了,身体精瘦,剃着简单干净的平头。
&esp;&esp;小叔和小姑不过十来岁模样,村子里来的少年,显得十分怕生,衣服上还有缝缝补补的痕迹。
&esp;&esp;冯笑笑以烈士遗孀的身份接待了一拨又一拨的宾客,有公安局的领导、外公任职的纺织厂的领导、《宁城晚报》的记者、甚至还有慕名前来悼念的热心市民。
&esp;&esp;记者对她进行了简短的采访,冯笑笑有一搭没一搭的回了,她隐约记得自己说了“为丈夫骄傲、“心情很沉重”
的句子。
讽刺的是,外公家的写字桌下一直夹着一块豆腐块大小的新闻报纸,是《宁城晚报》对母亲的采访内容,冯笑笑从小到大不知道看过多少次了,清楚的记得里面母亲的回答——她几乎想也没想,就照搬过来了。
&esp;&esp;追悼会十分庄严肃穆,在父亲的大幅遗像面前,许多她从未谋面的人发表了令人动容的悼词,对父亲满怀溢美之词。
说到动情之处,甚至留下了热泪。
&esp;&esp;冯笑笑却只是冷静的听着,犹如死者是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。
&esp;&esp;对于父亲,她素未谋面,更谈不上多深的感情。
小时候,她经常被学校要求以“烈士后代”
的身份发表国旗下的讲话。
每当这个时候,她都会矫揉造作的背出一长串早就准备好的对父亲的崇敬之词和“我也要为祖国做贡献”
的豪言壮语,可她清楚的知道,那不过是她满足围观群众的拙劣演技,而每次演讲结束,她却只会感到更加的失落与空虚——因为又一次发现自己对父亲的无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