&esp;&esp;说到“喜不自胜”时,匆匆滑过,也不讲客气,就从奚缎云手上接了茶盅,一饮而尽。奚甯不爱与他计较,搁下笔来,望着他笑一笑,“张帆,我看你是个不爱绕弯子的人,我就直说了。当年修公安与石首一段的堤,听说是你与公安县的刘秋源一同监管,当时这堤是谁下令用料,用的什么料,花了多少银子,又有哪些人从里头抽了多少银子,你必定都有一本帐,还请细细说了,我好去问万府台,追查出他们贪墨的银子,好用来赈济灾民。”
&esp;&esp;那张帆端起腰来,肚子咕噜噜叫了一声,奚甯便朝奚缎云睇一眼,“张大人大约赶着过来,还未吃饭,吩咐下人做些饭来张大人用。”
&esp;&esp;奚缎云才没了影,张帆便拔座起来,冷哼了一声,“大人问这些,果真要查办贪墨?不是我信不过大人,万府台在任近十年,有多少人说要参他或是查办,到后头,不是上的疏没了信,就是那些要查他的人反被扣了罪。他背后是谁,天下皆知,我张帆倒不怕事,只怕是做无用功。”
&esp;&esp;“你不做,怎知是无用功?我既然到了这里,就是来彻查此事。”
&esp;&esp;阖着门,阳光由菱格里撒下来,包裹着张帆,似有亦幻亦真的一股书生气,是满是圆滑世故的京师少见的气度。他抬着下巴,有种视死如归的毅然,“查明又能如何?潘党就能伏法?或者他们伏法,这世道就能太平?当今官场,谁不是只为自己,谁是真正为百姓?潘党也好,您奚大人也罢,不都是为私欲而争?你们在上头斗得个你死我活,何时想起过天下百姓?我张帆身上有的是他们的烂账,放在身上,等人来查,等了多年,谁肯来?谁又敢来?如今您奚大人来,是皇上要清除奸佞,若皇上无意,您敢来、您会来吗?”
&esp;&esp;一番话犹如冷水浇头,奚甯心下大震,他因前些日亲眼所见洪水无情,百姓流离,心里只感有愧黎民,心里早有结郁。眼前被他直言不讳地指责,气有不顺,一连串地咳嗽起来,两手扶案,抬起眉,目光却些微闪避,“你怎的知道我不敢来?”
&esp;&esp;“是我说错话,您当然敢来,也来了。”张帆肆意冷笑,一步步往书案前捱去,十分不怕死,“可您来,是为了天下百姓吗?您摸着您自己的良心问问,难道不是为了扫清政敌,攘权夺利而来?有几分是为了荆州的百姓,若有,怎么明知河堤有险,一早不下令修缮?”
&esp;&esp;颔首间,那些被淹的稻田屋舍如水浮尸飘荡在奚甯眼前,他胸膛里有什么乱窜着,脑子里混混沌沌,说不出个所以然。或许是因他心里有愧,不大想为自己开脱,任由人批判,来纾解他险些迷失在权势党争的忧悒。
&esp;&esp;“您在等,等着祸及百姓,等着尸横遍野,等着没人能遮住这场天大的祸端,您就可以逼人就范,逼得皇上不给潘阁老留后路,要除天下之患,皇上之患,总比要除您奚大人一人之患要容易得多。”
&esp;&esp;“噗”一声,奚甯陡地呕出口血来,溅了满案。张帆乍惊,有些发怔,盯着那案上的血,又盯着满面病色的奚甯,一时不知所以。
&esp;&esp;恰闻得“砰”一声,奚缎云气势汹汹跨进门来。张帆不认得她,只晓得她是奚甯的内眷,正有些不知所措,见她陡地一个巴掌扬过来,打得十分响亮,打得他发蒙。
&esp;&esp;“你敢以下犯上不敬长官,我就替我们老爷教训教训你这个不知深浅的小小县令,也为自幼教你读书明理的先生打你是非不分!”
&esp;&esp;奚缎云单薄的身子气喘不定,眼睛里渐渐凝聚泪花,扭头望望奚甯,又恶狠狠地转回来,“你凭什么这么说他?你张大人神机妙算,一早知道老天爷会连下大半月的雨?仕途之上,只有你张大人为国为民,别人都是为了一己私利,谁教得你如此狂妄自大?要不是老爷下令凿堤泄洪,凭你优柔寡断的性子,你手下的百姓只怕早死了几千上万,朝廷追责下来,你的人头就是夜飞鹊(五)“横竖都是我奚桓的女人……
&esp;&esp;风敛日融,窗上浓荫密匝,屋内药香熏阗,忙忙碌碌,好几位大夫轮流诊脉,半晌开下药方,嘱咐静养。煎药喂服后,仍不见奚甯醒,急得家下人叹息顿足,烈火焚心。
&esp;&esp;这时节,奚缎云反不慌不乱,坐在床前杌凳上吩咐,“你们都出去忙自己的去,甯儿若醒了,自然告诉你们。丰年,若有官场上的人来探望,谢过推去,不必带进来,这时候什么天大的事都不如甯儿的病要紧,若有公事,叫他们等几日再来。”
&esp;&esp;丰年带着众人出去,满屋里就剩奚缎云红藕侍奉,奚缎云索性捧着绣绷在床前做活计。期间喂了奚甯四五次水,到日晷西落,听见奚甯模模糊糊的呓语什么,两人凑上去听,隐隐绰绰听见喊:“提……奚提……”
&esp;&esp;奚缎云搁下绣绷,想了一圈没明白,因问红藕:“奚家,有谁叫奚提的?”
&esp;&esp;“未曾听说过。”红藕瘪着嘴摇头,“或许不是个人呢,大约是说什么东西吧。总之好了,药喂下去,总算见动静了,保管一会儿就醒的。”
&esp;&esp;奚缎云久悬的心缓缓搁下,又耐着性子等一阵,到斜阳扑窗,奚甯果然把睫毛颤颤,慢慢睁了眼。喜得她险些蹦梁三尺,朝红藕连番喊:“醒了、甯儿醒了,快去倒盅水来!”
&esp;&esp;一扭头,扑簌簌眼泪直掉,又哭又笑,将奚甯从头望到脚,又由脚望回头,一时不知该碰哪里好。奚甯见她眼圈红红,泪珠涟涟,便要起身。
&esp;&esp;她忙搀他胳膊,背后垒起两个枕,“甯儿,还有哪里不痛快?胸口疼不疼?或是头晕不晕?”
&esp;&esp;泪珠吧嗒坠了一颗在奚甯眼皮上,烫得他心里阵阵酸楚,抬手抹她的脸,“不哭了不哭了,我倒觉得昏睡这一场,比先前痛快许多,我睡了多久?”
&esp;&esp;“从晨起到日落呢,先喝口水。”奚缎云忙把盅递在他嘴边,自己掣着袖口胡乱搽了脸,噗地笑起来,“不哭了,只是你不要哄我,真没何处不痛快?”
&esp;&esp;奚甯吃尽水,想一想,还是实话讲,“只是觉得胸膛还有些发闷,大概是躺得久了的缘故,你扶我起来,咱们到园中走走。”
&esp;&esp;奚缎云却不愿意,“才刚醒,先坐一会,晚饭吃过我再扶你去,你听不听话?”
&esp;&esp;“好。”奚甯点点头,又安慰她一阵,两个人对坐着,也不说话,只顾相看相笑。
&esp;&esp;家下人听见奚甯好了,纷纷到廊下跪了跪,不敢进屋吵嚷,便去了。未几红藕煎药吃过,又叫厨房摆了晚饭来,奚甯摆摆袖,叫奚缎云独用,红藕只怕奚缎云不吃,过来劝,“老爷才醒,有些没胃口是平常事,太太该用些,您不吃,孩儿也要吃啊。”
&esp;&esp;闻言,奚缎云倒笑,“谁说我不吃了?我还要吃两大碗呢。”
&esp;&esp;果然坐到圆案上,吃了整一碗,奚甯见她一改往日愁郁,心里十分松快,欹在床头逗她,“不是说要吃两大碗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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